作者題記:
去年機緣巧合去過江汀村,當時香港反修例運動剛剛開始,還沉浸在「百萬加一」的興奮中。今天偶然看到「懷火」採訪Emily的訪談,勾起很久之前的記憶,好像又回到尖沙咀的街頭,或是躺在海軍基地門前的尖刺護欄,或是燒一鍋開水,在社運食堂喝着coffee milk。
雖然對這些絮絮叨叨的觀察慢慢失去耐心,也一直羞於分享。應該要更扎實地思考和書寫,好歹要讀讀濟州的歷史,至少梳理清楚「四三事件」對濟州島民的影響;沖繩的普天間空軍基地反抗運動跟濟州社運聯繫;讀讀竹內好、溝口雄三,汪暉孫歌和陳光興,順着Ta們的思考,進入東亞場域。只不過精力太有限了,自己的學業和生活一直不太順利,在反覆折騰下,也就暫時如此。
江汀村10年抗爭史(2007年-2017年)經過:
2007年4月,在1900名村民居住的江汀村, 87名江汀村村民組織特殊集會,決議秘密申請建造海軍基地,濟州政府遂即接受了海軍基地建設的申請。
2007年5月,濟州村民為對抗濟州政府決定,成立「江汀村濟州海軍基地反對對策委員會」。
2007年8月,在有725名居民參加的投票中,94%的居民明確表示反對修建海軍基地,領導修建海軍基地的村委會主席被解職,並選出新的村委會主席。
此後,2007年11月,居民們宣布了《江汀村生命與和平宣言》。
2008年10月,濟州市民團體絕食抗議反對海軍基地建設。
2009年8月,由江汀村居民和30個濟州區域的民間團體發起的「市民集合罷免濟州道行政長官金泰煥(Kim Tae-hwan)」的公民運動,由於投票率低於要求,提議被駁回。
2009年1月,韓國國防部批准了國防軍事設施實施計畫。
2009年9月,韓國國家文物局允許對文化遺產進行改造。
2009年12月,濟州特別自治道政府舉行了環境影響評估磋商,並取消了絕對保護區。同時,利用行政和司法手段,對「江汀村濟州海軍基地反對對策委員會」策畫的各種活動進行調查。 2010年11月,濟州政府正式接受了海軍基地。
2011年3月,隨着濟州海軍基地反對運動的升級,韓國各地的和平和宗教組織及活動家訪問了江汀村,濟州海軍基地修建爭議獲得全國性關注。
2011年9月,公權力進入該村,對任何反對修建海軍基地運動進行打壓。
2012年3月,濟州政府開始進行海軍軍事基地修建工程。在江汀村一塊名為Guroembi的玄武巖被爆破後,除了來自韓國各地的抗議團體,普通市民也開始拜訪江汀村。
2013年2月,濟州政府在原先海軍基地建設計畫基礎上,制定建造郵輪港口計畫,並將濟州海軍基地的名稱改為「軍民聯合旅遊港」。
2016年2月,海軍基地建成。
2017年3月,美國海軍宙斯盾驅逐艦「斯泰姆」(Stethem)號進入江汀村港口,儘管此前韓國政府承諾海軍基地不會用作美國軍事設施。
2017年11月,弗吉尼亞級核動力攻擊潛艇密西西比號(SSN-782)進入該港口。
參考:Yoon Yea-YI. Gangjeong Village 'Jikimis' as Commoners: For a Commons Paradigm-Based Social Movement Theory, Development and Society, June 2018, 47(2): 237-259 · DOI: 10.21588/dns/2018.47.2.005
「Japan?」「enenen......」
凌晨三、四點鐘, 大造桑在屋外抽菸,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窗戶縫裡傳進來。我從床上跳起來,想出去找大造桑聊天。
大造桑只想短暫的休息,然後回去繼續工作。
「Japan?」「Chinese.」
男人頭髮有點白,圓鼓鼓地,手邊上有個公文包。我猜不出身分,有點擔心是濟州警察。來這種地方的不是抗議人士就是秘密警察,遊客是找不到這裡的。對於想吃喝玩樂的遊客,江汀村太不起眼了,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
「What are doing here?」他掏出菸盒,「May I?」
我比了個夾菸的手勢,他遞了一根菸給我,火焰從火機裡噴射出來。不久前我被這樣的火機燒了鬍子。
五月,從朋友那裡,抽起第一支中南海。後來六月,喜歡的女孩回國,她最喜歡抽炫赫門。後來買了一包炫赫門,抽了半包,就丟了。之後都是蹭菸抽。上次用火機,好像還是四月,用朋友的火機開啤酒,試了很多次,最後也沒有打開。
「Do you know the navy base? We come here for this.」
「The navy base aims at resisting China.」我覺得他可能不是警察。
「I know the origin of the navy base.」
「We come here to make tent drama to support activists protesting navy base.」
我們倆英文都不行,但是彼此都強烈想要交流。
「Do you know the monument at the primary school?」
他搖頭,不知道我在說啥。
「Yesterday morning I saw the monument of the Japanese solider. I am so confused. Why memorize a solider who killed many ordinary people and forced
the villagers to cut trees to build this school?」
「It is ironic. But in hard time maybe a clever way to keep this painful past for villager, especially considering the government will recreate history f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Korea and Japan in the future.」
當我說完之後,他說,「No peace, Korea, Japan, China.」
「But it does not mean no peace between Korean, Japanese and Chinese. And country is a fake concept.」
我伸出手,想要握手。他沒有回應。
「We have common painful past. Japanese army killed Chinese. Chinese army also killed Chinese, Japanese and Korean. War means we kill each other for stupid things.」「We are part of the humans, are part of the nature.」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舉起大拇指,然後說,「You are a good guy.」
他伸出右手,我們握手。我看見遠方有個巨大的十字架發着光暈。
「There are so many Catholic at this village, right?」
「At first, there are many, but now a little.」
「How many people live in the village?」
他沒辦法說出具體數字,我接着問,「hundreds or thousands?」
「Thousands.」
「So what is percent of Catholic in the villagers?」
「10.」
「Is there beach near the village? Or somewhere could swim?When I took bus yesterday, I saw fog filled in the sky. Maybe there is a river across the village, right?」
他搖了搖頭,指了指外面,看起來想帶我去個地方。我一句也沒聽懂,只是聽他說,「follow me.」
隨便吧,死在這樣安靜的夜晚也很開心。沿着路走,我們幾乎沒有交流,靠近peace center時,他突然右拐,一條我還沒有探索的道路。沿着馬路走,我猜他可能想喝點什麼,抽完菸,嗓子真的有點乾了。我們找到 GS25,韓國常見的便利店,凌晨一點就關門了。早上六點半才會開門。他低頭看了看手錶,比了交叉的手勢,「closed」。然後往回走,走到peace center,對面有個咖啡自動售貨機,他投幣進去,錢被吐了出來,接着比交叉的手勢,「No again」
緊接着來到馬道,馬道通往江汀港。曾經因為海軍基地,軍方想要拓寬道路運輸物資,後來當地村民與外來的社運人士組成的抗議團體多次遊行示威,占領街道,最後不了了之。
Peace center旁邊的聖·弗朗西斯科就在馬道上。在這裡可以向教會申請給抗議人士提供食宿、集會用的活動場地。這些地方妙鰭(化名)早上已經帶我們參觀過一遍。教會邊上有個雕塑,mom embraces baby,懷抱嬰兒的母親流着眼淚,想要狠狠地記住越戰期間韓國士兵屠殺越南平民的慘痛歷史。創作這件作品的藝術家原本想要送往首爾展出,但是強烈的反戰意味,無論如何都不被韓國政府,或者美國政府許可,之後跟着抗議人士來到了江汀。對面是那座小學,有三座紀念碑就在那,分別用繁體字、韓語、日語寫著三個人名,見證著中日韓曾經互相傷害的情誼。
我們緊接着穿過被修整的土地,許多現代侵略者來到這片土地,計畫開建抽水設備,挖掘淡水資源,掏乾這個村莊最後的命脈。村莊到處是大棚,種植果樹,主要可能是桃樹。
我們繞到一個給抗議人士提供三餐的食堂,食堂沒有一個人。他找了半天,沒有熱水。他從一堆食物裡翻出一盒coffee milk,打開爐子,燒水。水沒有燒開,雞就叫了。我們從櫃子裡找到兩個杯子,coffee milk 是那樣好喝,好像要融化這片土地,或者整個東亞痛苦的戰爭記憶。
哇,「I need more.」 我又泡了一杯。 他豎起大拇指。食堂的主人進來了,昨天參加完抗議活動,來食堂吃飯,他雙手交叉,「No Chinese tourer (tourist).」
「I am not a tourer (tourist). I come here for navy base.」
他好像當時是眼神示意,請我坐下。我知道中國遊客意味着什麼。這裡不少社運人士在抗議濟州政府即將為中國遊客修建的濟州第二國際機場。
前天本來晚上九點半抵達的飛機,一直拖到凌晨半點才過關。本來想着在濟州機場讀書過夜,在機場大廳翻了沒幾頁,一個機場大叔雙手交叉,示意機場要關門了,請我儘快離開。
在我離開之前,一個來自幾十人的重慶的旅行團跟着當地導遊剛剛走出機場,大叔用奇怪的眼神一直注視着人群。濟州機場可能是唯一一個當我說康桑密達,沒有得到回應的地方。
出站之後,一個女人裹着灰紅色長裙,躺在長椅上入睡。凌晨一點,我也想躺在路邊上。24小時書店的高腳椅、肯德基的硬板凳、公園裡的青石板、大學教室的長條課桌、建築工地的棚屋、演出帳篷裡的積木板、喇嘛莊的道路,我都曾用身體重新占領過被規整的空間。總之,總之,那樣的夜晚,她一個人弓曲着身體躺在那裡,我不想吵到她的睡眠,也不想毫無聲息地離開。我走到她邊上,小聲說了句,晚安。
遠處出租車的頭燈像黑貓的瞳孔,後來在濟州大學離開前見到那隻黑貓,我甚至驚訝為什麼會這麼奇妙。
「He didn't want to talk with me yesterday. HaHaHaHaHa.」
「He is my brother. He couldn't speak english. HaHaHaHaHa.」
我知道食堂主人不會說英文,我英文也很糟糕,非常多停頓,需要聆聽的人極具耐心,只是拒絕的眼神和身體我讀得懂。在海軍基地前舉旗幟遊行,唱歌跳舞,拍照錄像,從週一到週六每天定期做彌撒,來往的士兵絲毫不在意。當然也許這種強烈地不在意,恰恰隱含着某種在意,一種來自上級的高壓控制。不過,原本以為抗議人士跟基地士兵會是緊繃的對抗關係,沒想到會那樣的輕鬆,守門的士兵偶爾也會模仿Ta們跳舞的動作。大叔會不會也會擔心這樣的抗議行動變成一種早晨八點檔的固定演出,那些來往的團體成為抗議藝術的觀光客?
緊接着我們討論起 beer 和 soju,後來我們在河邊泡腳,大叔說明天早上請我喝酒,只是我已經要離開。
我們離開食堂後,沿途是濟州四三事件的紀念標語,馬路對面是一個棚屋,裡面放着耶穌像,在下暴雨的時候,我們一起做過彌撒。我不是天主教徒,只是當大叔邀請我一起的時候,我不想拒絕,我覺得需要跟Ta們一起。
在水流激盪和風吹野草喘息聲中,大叔問我,「What is your age?」「Twenty four.」他很吃驚。當在1% Bar,一家居酒屋,被三個女孩問起年紀時,她們也很震驚。
每個人都要揹負墓碑和屍體上路,我只是背的剛剛好而已,還不足以徹底地瓦解我。小危已經被抓了四個多月,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剛從工廠出來,鬍子可能跟我現在的長度差不多。包子從1月8號被帶走,還剩一週監視居住到期。我現在只記得零星的片段,谷大哥載着他去城裡,他發現谷大哥看不清紅綠燈。包子說要幫谷大哥配副眼鏡。谷大哥怎麼都不肯,都沒什麼錢,我們真的都沒什麼錢,硬撐着到現在。但其實也用不了什麼錢,無外乎食宿、交通、外聯。小危的黃透了的破爛白T,其實就是很多勞工維權者的生活狀態。不過最後,谷大哥還是拗不過包子,最後還是配了副眼鏡。每次跟谷大哥眼神對接,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揹負的屍體在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兩位死於塵肺病的兄長,和早逝的父,和他埋葬的朋友們,或是遠方故友死去前輕飄飄地哀嚎。
我常常在想寄居在我身體的過去的死靈想要吞噬我。當自主稽古的時候,我前掌觸地,身子彎曲,我成了一隻豬,一隻絕望等死的豬,拼命遠離滲出血水屠宰間,想用鼻子在牆上鑽出一個洞。可是隻是等死我可不甘心啊,在卸貨車停留在圍欄前,欄柵門打開的瞬間,我躍出了豬圈,在屠宰間裡亂竄,我的視力太差了,鼻子嗅不到遠方的味道,在工廠裡摔倒了,嚎叫聲想要淹沒整個車間,之後,之後,我站起來,大聲叫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塵肺病工友的吶喊,這是幾乎遭受這個社會最大屈辱的幾百人、幾百萬人的吶喊,這是階級淨化的戰場上最悲憤的一場戰鬥,背景樂響起改編自維克多·哈拉的〈EI Derecho de Vivir en Paz〉。再一天,我在高處停留,如同建築工人在高空作業。之後,我從高空墜落,悲鳴聲想要刺破天空,我腦袋磕着地,匍匐返回家鄉,用繩索纏着脖子,手抱着兩個玩偶,纏着愛人孩子、纏着共同戰鬥的友伴,纏着絕望和恐懼。我再次返回曾經的工地,站在高樓想要跳下來,然後然後,我掉了下來,接着再爬上去,接着再爬上去,反覆十次。這是去年到包子被抓前一天,湖南三地塵肺工友拖着病軀、抬着擔架去深圳維權的十次,十次。每次被強制遣返時,遭受來自警察的羞辱和身體傷害都遠不及那些圍觀者的冷漠帶來的傷痛。就這樣十次,三百多人到四十八人,然後接下來會是什麼?我腦袋磕破了,流血了,工友死掉了,家沒了,孩子被性侵,村莊沒了。會是這樣嗎?
後來後來大叔帶我到靠近海軍基地不到二十步的入海口,美到那樣的震撼,那一刻,我腦袋裡遍歷大造桑的歌曲。我衝着在壩上駐扎的士兵唱〈Gone the Rainbow〉,脱下上衣朝他們揮舞,這真是可笑可愛的世界。
「這裡是時間的海岸線,悲劇的話語居住在這邊。」聽着太平洋的海水撞擊在玄武巖的嚎啕聲,突然眼眶濕潤。
離開濟州前,朋友們給我起了一個韓國名字,「走吒」,意思是邊走邊哭。這根本不是我嘛,我不可能邊走邊哭的。所以,請不要在此刻悲傷,如果你傷心,我會難過自己沒有給你力量。所以,所以,暫時休息或者繼續加油,請不要一個人悲傷,我們會成為朋友。
流民們,不應該聚集起來一同歌唱嗎?但絕不僅限於流民,任何覺得被時代拋棄、時間遺棄的人們不該聚在一起,創造新的可能嗎?
2019年7月
朴鍾哲紀念碑前
日期|2020年4月7日
文|走吒
圖|Trim
本文爲【「反送中」專題III:國際連結、警察暴力】專題之十,點此閱讀專題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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