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案:
上個週末在「爛泥發芽」看到了五五身,我們的朋友Jin想到了前些天看到五五身九月一場表演的海報,那張海報在當刻給她和其他一些朋友帶來難受的感覺,事後還是覺得不吐不快。搖滾樂場景內的陽剛文化、厭女、恐同文化和其他性別問題,在過去幾十年一直是通俗音樂研究的重要議題。從七〇年代末的開始,那些不滿的年輕人開始把性別、同性戀帶到了龐克和隨後的hardcore場景中;九〇年代初,更有了暴女搖滾的獨立場景。然而在台灣的獨立音樂場景內,性別與性議題從來沒有被認真討論過。每當遇到有場景內的女性或酷兒個體遇到看不過去或受不了的事情,總是被個體地或道德化地處理,很難引起圈子內的討論,甚至被視為解high。在這個毫無疑問以陽剛氣質主導的圈子文化裡,性別與性議題的處理不在大部分人的動力內。
Jin的文章從五五身海報的性侵笑話講起,珍貴的是她並非對性侵笑話做道德審查,而是把論述根植於性侵笑話與強暴文化對獨立音樂圈子文化的耗損及對其中抱團取暖的個體的傷害,直接回答為什麼指出性侵笑話的問題不必然使圈內女性主義者成為解high人,並且將全文落腳在性侵文化與性解放的衝突關係。顯然,這篇文章不是要審查任何人,而是希望在台灣獨立音樂場景內,能長出不一樣的東西吧(或許是台灣的暴女和queercore樂團)。
從五五身的音樂營海報說起
最近看到兩張知名民謠搖滾樂團五五身的活動海報。海報由服飾及唱片廠牌「吃到肉羹實業社」設計。海報是長這樣的:
如果以上這張還是會讓我覺得勉強地好笑的話(即嘴角很難過地向上翹然後往下垂),以下這張我就笑不出來了:
不知道大家看到是什麼感覺?好笑?不妥?還是覺得不妥但因為「樂團圈的文化而已喇~」就瀟灑接受?
美學以外,還有意識形態
不妥的地方當然不是美學上的。事實上,在要批評它的多番不妥之前,我想要趁機毫不吝嗇地讚揚這海報的美學:在這種樂團都想盡辦法文青但其實極盡裝B的世代,這海報「不說廢話」的性格是一種優秀的叛逆示範。Office 2000美工圖案、九十年代文字藝術師感的漸變色立體字,配上明擺的爛構圖,立刻召喚出那些老派官方機構或學校的宣傳海報的靈魂。這讓人情不自禁的想到昔日的青春躁動——在學校體制的壓抑已久的反叛即將要在暑假迸發而出,這是無人可阻擋的熱情!就像海報上那些過多的爆炸對話框、感嘆號、誇張色調和長者圖配色等,無不是要去塑造一個種炸裂的急迫感,而這種急迫感同時也是懷舊的、LO-FI的、青春的、幽默的(一種太努力耍帥但失敗的蹩腳)。就如同他們的文宣所言:「如果青春期的你曾滿心期盼在隔宿露營好好表現一番,跟心愛的男孩女孩告白/結果帳篷搭失敗、生火出糗/體貼的壞民謠再給您一次機會/把失去的找回來啊!」
那麼,我要問的問題是:如果說畫面上的吉他、營火、登山、帳篷,都是製作團隊渴望參想要「再給你一次機會」的體驗。那在夏令營中有男生脫光光而只是穿著內褲恐嚇女生的場景呢?
你叫我該怎麼去理解海報正中央大咧咧的景色?第一幕是一個飢渴又主動的男生在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女生,彈著吉他訴說著與神情明顯不符的歌詞「爬山/我們去靈修」。面對著他的純情「宜靜」明顯沒看出男生的圖謀不軌。第二幕則已經是男生張牙舞抓的模樣,一邊唱著要「燒光你的田」,一邊在女生面前脫光光只剩內褲,一邊還要露出恐嚇的模樣。而同時,宜靜則展現出了與第一張截然不同的神情:此時的她,面露驚恐、神情極不情願、頭髮蓬鬆、身體半裸,粉紅色裙子早已不知所蹤,但在驚恐下她仍然勉強扯著被子,極盡所能地努力遮蔽著最後半點身體。
然而,這篇文章的初衷並不只是要評論五五身和吃到肉羹的海報。而是要詢問為什麼大家好像看不見房間裡明擺著的大白象?
不想要當閪面女性主義者(Feminist Killjoy)
像海報中這種性侵的玩笑(rape jokes)的樂趣就從來就不是「所有人」的樂趣,也就是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覺得它好笑,因為它正是要讓某些人笑不出來的基礎上建立的:在夏令營中被性騷擾過的女生不覺得好笑;在生命中曾需要擔憂自己會否被性侵的人(大部分是女性和性少眾)不覺得不好笑;因為害怕自己會被吃豆腐或說閒話所以去看團前都要非常「自然」地審查自己有沒有走光、安全褲有沒有穿好、會不會露點或穿「太性感」不覺得這海報好笑。而就算加害者與受害者同是五五身的樂迷,因此加害者在性侵時唱著五五身的歌「縱火縱火/燒光你的田」,也不會因此讓海報變得好笑,它只會讓這件事變得更加恐怖而已。
但,如果我不跟著笑,甚至批評這種好笑背後的意識形態問題。往往就會被認為我是太嚴肅無趣。「哎呀,何必太認真了呢?你這樣太古板了?」「不過是一個惡趣味的玩笑而已。這應該沒有到鼓勵到性騷擾吧?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天啊,這是多麼古典的警告啊!歷史上,女性主義者對著各種「惡趣味」氣嘟嘟的樣子,總會被冠上「不風趣幽默」、「不能開玩笑」的名號——就是所謂的「feminist killjoy」(即殺死愉悅的女性主義者,以下我簡稱「閪面女性主義者」——閪面是廣東話,意思是臉臭得像屄一樣——好了)。
女性主義者Elizabeth Stephens在《Bad Feelings》引述酷兒理論家Sarah Ahmed 的時候,就曾對閪面女性主義者的形象進行過一番闡述:「這種不幽默的女性主義者就是經常會被責怪,因為她們的喋喋不休,使得『所有人』都無法快樂起來了。她是一個具破壞性的力量,一個纏繞在耳邊怏怏不服的存在。」彷彿她們一出現,就可以想像有人開始喊了:「快逃啊!閪面女性主義者來了!」感覺只要閪面女性主義者大駕光臨,自己暢所欲言的空間被壓縮。有人會喊:「言論自由呢?你們這些樂趣納粹。」
當指出大白象意味著自己是無趣的閪面女性主義者時,當然就慢慢沒有人敢指出問題的所在。
然而,閪面女性主義者沒有扼殺「所有人」的樂趣,她們頂多只是扼殺了一小撮人的樂趣而已。事實上,閪面女性主義者正正不是什麼樂趣納粹。因為,如果你講一個笑話無非是想要得到自由的回饋,包括身邊的人可以自由地跟隨著笑話鬨堂大笑的回饋,那很抱歉,閪面女性主義者也要給你她出於自由的回饋,那就是:「拍謝~你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看到色狼我必定要給他狠狠的一頓教訓」並不足夠
雖然一方面閪面女性主義者依然被認為是太敏感、要求太多;另一方面,大家在「進步」的潮流中似乎還是學會了什麼。譬如在性侵事件出現的時候,大家無不義憤填膺地吶喊自己對性侵零容忍,甚至還可能會喊道:「看到色狼我必定要給他狠狠的一頓教訓!」這些話已經成為了當代的新常識,也是很多人認為是自己在對抗性侵時唯一能做的什麼。
不過,並不是只要揪出所有加害者就可以防範性侵。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會變成加害者?是什麼滋養了加害者變成加害者?是強暴文化(rape culture)——即默許性侵滋養的文化構成。但,「只要揪出所有加害者就可以防範性侵」這個說法是治標不治本,這個世界以至於這個圈子之所以一直存在的性侵問題,很可能是因為有像這類海報的存在,它們都是強暴文化的共犯結構。
要養成一個色狼當然不是靠他們一張海報的功力就得以。一個人當然不會因為看到了一張海報而傻呼呼的覺得去五五身的尋找山生露營演出就意味著可以性侵女生,縱火燒田、豆腐吃到飽——因果關係當然不是直線的。然而,當海報作為一種公共宣傳物,而這個宣傳都在提醒大家可以對性侵場景以「開玩笑」的態度對待,而大家又真的覺得這個東西真心好笑的時候,或許就是問題的所在了:因為它正顯示了強暴文化在這個圈中已經成形。大家正慢慢培養出一種面對性侵大家可以一笑了之的風氣。海報似乎在暗示,似乎面對性侵或自己感到不懷好意的性暗示,旁觀者應該覺得「沒事喇!只是惡趣味而已!」,而被加害者就應該好像第一張海報中的女生那樣,首先「裝不知道」,希望息事寧人,繼續和唱「帳篷/我們睡帳篷」,然後等到性侵果真要發生時,才羞澀地遮蔽身體,卻要繼續和唱「放眼都是慾望的田」。
地下樂團場景中的強暴文化aka共犯結構包括了你和我
如果我們同意「看到色狼我必定要給他狠狠的一頓教訓」這種「只是揪出色狼」的作法並不足夠。那麼,只是「揪出五五身和吃到肉羹實業」也並不足夠。
五五身和吃到肉羹實業出了這張海報,大家大可以評論、勸告、杯葛。然而大家選擇了享受這一個笑話:645個讚/大愛/笑趴、129條正評、45次轉發,沒有一個怒臉,沒有一則反對的評論。這意味著什麼?
當「看到色狼我必定要給他狠狠的一頓教訓」往往成為了強暴文化的遮羞布,那「揪出五五身和吃到肉羹實業」也很可能是另一塊遮羞布而已。並不是揪出五五身和吃到肉羹實業作為「加害者」就可以為自己洗白,他們並不是這個風氣中唯一應該受到責怪的一方。有按讚、按大愛、按笑趴、不假思索就轉發,甚至是目睹此海報感到不妥但選擇了沈默的我們,或許都是強暴文化的共犯。
當然,有轉發的你我一開始也沒想太多就習慣性地支持了這張海報,這是某種欠缺對強暴文化的缺敏感性。我也認同:無知不是不道德,所謂「不知者不罪」。然而,希望讀完這篇文章的你們,不要再堅持無知,堅持以為初衷良好就可以不加反思。除了反思自身有否成為共犯結構,並且對這個圈中所有曾被侵害的朋友們道歉之餘,也不妨學會不要只是孜孜不倦地敲問加害者「為什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或想要問出色狼的心路歷程,而是也學著關心曾經被侵害的朋友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從她們身上學習如何反思強暴文化。
強暴文化@場景中的複雜性之一:大家都是indie人,何必斤斤計較呢?
故事還沒有完結。
當性侵的玩笑滋養的強暴文化來到圈子之中,往往會衍生出更多的複雜性。這個複雜性是在於獨立音樂場景的「地下性」所帶來的邊緣共同體屬性。
相對於主流音樂愛好者,獨立音樂場景中的大家多少都覺得自己有點邊緣、另類、格格不入。這也造成了我們對同圈人都傾向更同理、格外開恩,以至於包庇。就像我在寫這篇文章前,也思前想後自己會否太狠毒、會否摧毀了一個樂團和廠牌的名聲。如果我寫一篇文章就已經需要思前想後,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許多在這個圈子遭遇過性侵的受害者們選擇了自我滅聲。她們會想:「嗯......加害者是不是只是不小心?是不是只是開玩笑?我說出來害他被眾人排斥會否小題大造?但他明明是我喜歡的朋友、我們有共同的嗜好,共同熱愛的音樂,更有可能,他是我喜歡的樂手......」同時,她們也會害怕別人的目光:「會不會以後大家都覺得我說謊、破壞團結?大家會否覺得我是公主病、不好玩、不可愛、太尖銳?要跟我劃清界線?我已經很邊緣了,會否因此失去朋友?」
要解開這種心結,不是多幾個樂團跑出來表示「看到色狼我必定要給他狠狠的一頓教訓」就可以成功。就好像我已經可以想像:而如果性侵果真在五五身的活動中發生,五五身或吃到肉羹實業社也會應然地會對色狼予以強烈譴責。問題是事情往往在未曝光前已被扼殺在受害者的一番內心戲中。大家都知道搞獨立音樂不容易,大家都滿腔熱誠的,又不是什麼壞到骨子裡的「壞人」,她們害怕的是自己的控訴會使人身敗名裂,這又怎麼好意思?
其實,獨立音樂場景的父權問題、直男中心審美和性別意識低落,是從搖滾樂誕生以來這個場景中的被說到口水乾枯的古老命題。專書已經寫了不知道多少本——最近連新活水都開話了。這就好像房間裡有一隻大白象,幾乎是人盡皆知的常識。而面對這個問題的第一步,是首先指認這隻大白象的存在,並且反思自己在共犯結構中的位置,才可以杜絕強暴文化的滋生,逐步鬆綁被加害者在發言前需要承受的壓力。
獨立音樂場景中的性解放與反思強暴文化並不衝突
而故事還沒完結,事情的複雜性不止於此。
如果我的文章寫到上一段就停了,或者我看起來也就真的是一個去性化的女性主義者而已。這對這個獨立音樂場景來說,不多不少會感到壓迫吧?一直以來,我們自命自己對主流樂壇——以至於主流價值——有所批判。認為自己既邊緣又正義,既孤獨又堅強、既受傷又自信。一方面我們想要解放、自由、反叛,另一方面也想要尊重別人。這也使得閪面女性主義者每每要對這個圈的某些其實是來自於主流的父權文化進行批評時,大家不是像做錯事的小孩那樣不情不願地點頭認錯,就是會認為閪面女性主義者是來自主流的間諜,是性保守的老八股。的確,如果性的表達(譬如這一張海報)有可能會讓人覺得是強暴文化,我們該怎麼去面對圈內濃濃的費洛蒙、性,以至於自由和解放的嚮往?這不是讓人進退維谷嗎?
這也不得不讓人想起一開始踏入圈子的某些小小的壞心眼/初衷。無論是為了把妹把男人而苦練一番的吉他技術、為了帥氣和自信所以告別羞澀去當主唱、還是貝斯手比美加藤鷹的手指功力和粗糙肉繭(如果是女貝斯手還可以助人自助),練團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把對音樂的美好追求、對主流的反叛和對性/愛的嚮往結合。這種對解放和性/愛的結合及嚮往也適用於一眾粉絲和男女骨肉皮(groupie):誰沒有在試過在去音樂節前思前想後怎樣可以穿得最帥最美最誘人性感?想以最帥氣可愛之姿迎接撲面而來的愛慾邂逅?
閪面女性主義者並不是要剝奪大家對性的追求,樂團圈濃濃的性魅力實際上是使得這個圈子充滿了生命力和性感的魅力。我不希望女性主義是讓人覺得恐懼的,女性主義本來也和獨立音樂一樣,本來是想要讓集體得到解放和自由,而不是旨意要把人搞成老處男和老處女。
性玩笑以至於調情,不必須要蒙上「父權」、「強暴文化」的陰影。差別是在於笑點:你的笑點可否可以用在取笑加害者上?你的調情可否不要那麼笨拙,而是可以看到對方是否有共識,是否有什麼反應?如果真的想要講性侵的玩笑時,不妨停一停、想一想,這個東西真的好笑嗎?為什麼自己會覺得好笑?不要把它看作是一種自我審查,而是一種讓其他人得以感到安心解放的日常實踐。而且,相信我,成為女性主義者可以讓你變得更加性感。
日期|8月16日
文|Jin
居然還真的有人會覺得在工三小!
是在供三小?
是在工三小 印出來給你家樓下警衛 他看得懂嗎? 你爸媽看得懂嗎?
上面那兩個人是我朋友,他們是情侶,感情很好交往很久了